《Good Omens/CA》天使的眼淚

阿茲拉斐爾走出公寓大門的時候，什麼東西也沒帶。他的牙刷、愛用毛巾、泡澡小鴨以及他最愛的那套睡衣和香氛，所有他習慣的一切都被他留在克羅里的公寓裡。僅管如此，他今晚也不打算再踏入那間公寓裡頭。他還有書店，他可以回家。他想，緊接著他就想起自己把《失樂園》（近期他最愛的睡前讀物）一併留在克羅里的床頭櫃上。他不禁開始有點後悔了，那不僅是首刷限量版，上頭還有米爾頓的親筆簽名，而且今晚他就能讀到夏娃受到誘惑而吃了禁果的章節（雖然某個當事人就睡在他枕邊）。他開始有點後悔了。

他的雙手交疊在身後，邊在特易購寬大的走道上閒逛。他已經不太確定自己當初走進來的目的為何，也許是為了購置一套全新的衛浴用品，但他絕對不可能再有第二隻由米迦勒變出來的黃色橡膠鴨，或是第二條來自工業革命初期，最後一條手工製造的純棉毛巾，現今大量的機械製品是不可能帶有過去那種飽含熱情與耐心的溫度。也許他只是想散散心，畢竟他才和克羅里大吵了一架，他甚至揚言自己不會再和他說話。他現在只希望克羅里沒把他的話當真，他在這方面的敏感程度堪比天使（這對阿茲拉斐爾而言算是種誇獎），就算克羅里死也不會承認這點。但就阿茲拉斐爾看來，克羅里曾經也是個天使，所以若是說他保留了所有天使都有的特質，那一點也不奇怪。他實在不必刻意隱瞞的，至少在他面前不需要，阿茲拉斐爾想著，一面凝視著架上一整排特價的巧克力片（兩大片只要一英鎊！）。況且，在極力否認自己仍有天使特質的這件事上來說，克羅里的技巧可說是拙劣至極，以惡魔來說這可能是他唯一一個缺點。阿茲拉斐爾為自己的幽默忍俊不禁。這件事讓他想起最初克羅里邀請他同住的情景。

我知道亞當讓你的書店死灰復燃了，但你還是可以來跟我住。那時候他們坐在街邊的露天咖啡座，季節是秋季，但風依然溫暖。克羅里已經喝光了他的濃縮咖啡，而他還沒吃到他的下午茶。 噢，你真好。他說，笑容讓他的眼尾皺了起來。但我想你可能會受不了我把書堆得到處都是。 克羅里聳聳肩，我的辦公室有空書架，雖然肯定不夠放。 服務生將他的茶端上桌，他小心地往空杯裡倒牛奶，然後再倒茶。姆，他猶豫著，你確定嗎？我是說一個惡魔與天使住在一起⋯⋯ 克羅里撇了撇嘴，招來服務生點了第二杯濃縮。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他咕噥。 噢。阿茲拉斐爾並不能透過太陽眼鏡看見克羅里的眼睛，但他知道當克羅里略帶失望時會有的表情。他會抿著嘴，然後一連喝上好幾大瓶威士忌，或是點上一杯又一杯的濃縮咖啡。 但你應該不會介意我偶爾過去過夜？他小心翼翼地提議。他知道這種時候他必須額外小心，不能讓克羅里認為他在可憐或同情他，他必須讓一切都顯得順其自然，像是一個不會讓人覺得是奇蹟的奇蹟。 克羅里挑起眉毛。 像是，一起看個電影什麼的。他繼續說，一邊向送上點心和濃縮咖啡的服務生點頭致意，你也知道我沒有電視。 克羅里沒有說話。 而、而且，他趕緊補充，很多電影都是你們那邊的，所以，呃⋯⋯ 他很希望克羅里能說完他的句子。 現在他的眼睛從太陽眼鏡的上方露了出來。誘惑你來看一場電影？克羅里的笑聲聽起來永遠像是蛇在吐信。 斗膽！阿茲拉斐爾放下茶匙，故作驚訝，然後說，但我會接受所有不是《真善美》的選項。

於是當晚阿茲拉斐爾便和克羅里一起看了《早餐俱樂部》。他們坐在客廳裡用克羅里的超大液晶電視看電影，他們甚至共享一碗爆米花（口味有甜有鹹）。電影結束後已至午夜，而由於阿茲拉斐爾什麼也沒帶，於是克羅里開車帶他去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特易購採買。 你知道我們根本不需要這些東西吧。當阿茲拉斐爾興致勃勃地在挑選牙膏口味時，克羅里百無聊賴地靠著購物車。 雖然作為超自然靈體，我們是不需要沒錯。阿茲拉斐爾在橘子口味和百花薄荷口味之間抉擇。但作為一個天使，嘗試人類的生活習慣又何嘗不是一種愛的方式。他最後還是選了百花薄荷。 你怎麼說怎麼是囉，天使。克羅里懶得與他爭論。 他們後續還買了牙刷（軟毛款），毛巾，以及一小罐漱口水。隔天早上他離開的時候，阿茲拉斐爾什麼東西也沒帶，克羅里也無意提醒他。然後隔週他們便看了第二場電影（楚浮的《四百擊》），電影之夜過後的隔天早上他們一塊去吃了早午餐，緊接著又隔了幾天，阿茲拉斐爾有備而來，他不只帶著他珍藏的紅酒上門，說他們應該試試邊喝酒邊看查理．考夫曼的作品，甚至還自備了睡衣跟眼罩。而再過一個月後，阿茲拉斐爾最愛的那條米色毛巾整齊地掛在克羅里的毛巾架上。

也許同居這件事情本身就不是什麼好主意。阿茲拉斐爾將兩大塊高濃度黑可可丟進購物籃，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克羅里是個惡魔沒錯，但他又是個特別的惡魔，他愛整潔，從不把浴室的地板弄得濕答答，他會噴古龍水，每天花三個小時整理頭髮，他和阿茲拉斐爾一樣熱愛人類生活，這可算是他們最大的共通點。他甚至還會每天固定清晨起床去澆花，雖然他總是對那些植物大吼大叫的。真要說，這大概是唯一一件阿茲拉斐爾會感覺不妥的事情。他知道克羅里是從哪聽來這套「對植物說話」栽培法，但他認為實在是沒必要既恐嚇又要脅。克羅里的植栽間是整間公寓裡最烏煙瘴氣的房間（也許以惡魔的角度來看，是最清新怡人的房間也說不定）。

那就是阿茲拉斐爾犯錯的第一步。他趁著太陽還沒升起，克羅里還沒起床，他躡手躡腳地飄下床鋪，往植栽間飛去（由於克羅里對聲音相當敏感，所以他不得不如此）。他拿起克羅里擺在盆栽邊的綠色透明灑水器，溫柔地撫摸每株植栽的綠葉，並細心地在葉面上輕輕地噴水，他甚至拿著自己最愛的天使羽翼馬克杯往這些擔心受怕的盆栽裡澆水。 別害怕。他柔聲地安撫每一片顫抖的綠葉。雖然克羅里嘴裡不饒人，但他骨子裡其實是相當溫柔的。話一說完，只見所有的植栽抖得更厲害。

你在做什麼？ 他轉頭，看見克羅里面部扭曲地站在門邊。你，在，做，什，麼？話語一字一字地從他的齒縫間迸出。

呃，我只是——

阿茲拉斐爾從沒想到他會需要向克羅里解釋這一切，周圍的植物們因為感受到克羅里龐然的怒氣而恐懼地抖動，房裡充滿葉片摩擦的沙沙聲。

你先冷靜一下——

你在對我的植物說話嗎。這並不是個問句。

我可以解釋。

沒人！可以！和！我的植物！說話！除了！我！克羅里對他咆哮，阿茲拉斐爾看著他的面部扭曲，他似乎又看見伊甸園裡那頭巨蟒。我！不需要！軟弱的！植物！

不！需！要！而這句是吼給房裡全部的植物聽的。

但我——

滾出去。克羅里沒有給他時間解釋，他的話語俐落，如蛇尖銳的長牙，聲調如蛇嘶聲威嚇。

可是，克羅里——

滾！出！去！

阿茲拉斐爾抿抿嘴。好吧，如果這是你想要的話。他說著，感覺自己的下唇微微地顫抖，我甚至不會再跟你說話了。

克羅里不理他。

阿茲拉斐爾轉身走出公寓大門。

阿茲拉斐爾並不想將這團烏煙瘴氣的能量帶回家，所以他並沒有直接回書店，而是步行到他和克羅里首次共同採買的那家特易購。他想也沒想地走了進去，漫無目的地從冷凍食品櫃悠晃到甜食走道上打轉。 他知道克羅里只接受高濃度黑巧克力。他看著購物籃裡唯兩樣物品（兩片巧克力都貼上了兩大塊只要一英鎊的標籤），深深嘆了口氣，他思忖，也許自己才是個壞天使，也許是自己踰矩了，而也許單只有兩塊巧克力還不足以讓克羅里原諒他。他的目光在巧克力架上游移了一會兒，接著他拿了一盒印有莫札特畫像的酒心巧克力放進籃子裡，就算這裡面半點酒精成分都沒有，但阿茲拉斐爾還記得克羅里讚許這款巧克力的聲音。 在他們初次採買時，克羅里只買了莫札特酒心巧克力。阿茲拉斐爾很驚訝，我以為你不吃甜食。 這款裡面有酒，根本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發明。而且這款一點也不甜，所以，技術上來說不算是甜食。他聳肩，領頭走在阿茲拉斐爾前方。 那晚是不眠的夜晚。他和克羅里在客廳裡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濃縮咖啡，把巧克力扳成小碎塊，灑進咖啡裡。克羅里甚至小心翼翼地在酒巧克力上咬了一小口，只為了能把裡頭的液體倒進嘴裡。後來克羅里從酒櫃裡拿出一瓶蘇格蘭威士忌。酒精渲染了夜色，咖啡因在他們的腦裡攪動，糖分使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搞得像是他們在喧囂的酒吧裡朝彼此咆哮。那是個美好的夜晚。隔天當他們共進午餐時（由於他們整個早上都處於昏厥狀態），阿茲拉斐爾對克羅里說。 那時候的克羅里還在宿醉，他修長的手指按在太陽穴邊上，含糊地回答，哦、是，好⋯⋯隨你怎麼說。 我們應該每週都找個時間聚一聚。 樂意⋯⋯之至。克羅里垂著腦袋，胡亂地在空中揮了揮手。

他站在空蕩無人的寬闊走道上，目光停駐在那一盒又一盒的莫札特肖像畫上。出於某種理由，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天使羽翼馬克杯，想起上次克羅里惹他不高興時，他用那只馬克杯盛滿了堆滿棉花糖的熱巧克力給他，以示賠罪。那讓阿茲拉斐爾的嘴角不住地上揚。 我知道我大概、可能，需要又不需要說，克羅里手端著熱可可，邊為自己的道歉鋪陳，其中包含了他知道自己是惡魔所以他或許不該向一個天使道歉，但也正因為他是個惡魔，所以這道歉屬於他該做又不該做的範疇，等諸如此類的冗長聲明。 我幫你泡了熱可可。他遞出馬克杯的時候，那杯熱可可早因為他過長的事前說明而冷卻，不過阿茲拉斐爾依然感受到一股暖意流過他的胸口。 我很抱歉，我不該把你的馬克杯，呃、就是，變成惡魔翅膀。他看著地板，瀏海垂下來遮在臉上。而也是這時候，阿茲拉斐爾結帳走出了特易購。

阿茲拉斐爾回到克羅里的公寓門前。他本想按門鈴，然而他又擔心克羅里故意不應門。有鑒於克羅里有給他備份鑰匙，所以他大可直接開門，僅管那似乎有點⋯⋯不道德。阿茲拉斐爾花了十分鐘，終於決定用自己的那副鑰匙輕輕地轉動鑰匙孔時，克羅里開了門。

噢。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克羅里沙啞地說。 我只是、那個，在找鑰匙。他們都知道這是個謊。 你想吃點東西嗎？他問。 當然當然。

他走進客廳時，看見餐桌上擺滿了蠟燭、餐具，以及擺盤精緻的菜餚，就連餐巾也折成漂亮的天鵝狀，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們在麗池飯店吃飯時如出一轍。 我想我們可以去麗池吃飯。他聽到他說。 阿茲拉斐爾抬起頭，只見克羅里那對黃色眼睛在濕氣與熱意的渲染下糊成一團。

（完）